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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岳岳第一人称版,谦岳,于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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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在我心中,您就是捧哏巨匠,我最喜欢您。”
二零一零年,五月初五,夏至,宜祭祀祈福,忌入宅探病,冲龙煞北。
出门前我特意看了黄历,一个手指按下去,留下一个墨印,今天就是夏至,距离二零零四年过去了六年。
六年。
拿起架子上的擦桌布,攥住手,用力捋去掌心的油墨,昨晚写了一夜的段子,一手斑斑驳驳。
抓起一把雨伞往外走,天气预报说午后大雨,外面五月艳阳天,我还是信了。
本就没有什么是难以置信的,这世间的意料之外,一直就在情理之中,谁能想到,今天他能站在身边。
一般人,他是瞧不上的。
六年,广德楼的桌子擦得倒出人影,他就那个时候映在上面,六年前被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吓了一跳,现在想来着实窘迫,当初若早知今日。
若知今日,又当如何。
我聊以自慰的笑了笑,还能如何,便是料事如神如师父,便是世事洞察如师父,当日也没有想到,何况我,我不过是浓荫下撒出的细籽,而师父,早已遮天蔽日。
记得那天是广德楼的好日子,师父笑得满面红光,那人坐在台下,和师父相视一笑,偌大园子沦为了背景,我握着桌布站在柱子的阴影里。
这个人是谁。
“于老师?!您怎么有空来了?”
“我来看看你。”
一口浓郁的京腔,难得看见师父那般模样,时至今日我还模糊记得。
后来经常看见他,记得他总是坐在第二排左边的位置,是个体面谦和的人,人缘不错,和园子里的人都混的熟,我打小内向,从没上去搭过话。
那年冬天,手一抖撒了半杯茶,我一急,对他说道。
“您当心!”
他抬起头看着我,笑了。
“你是,河南人?”
我露了怯,慌忙去擦桌子,却是再也没回答他。
从那以后,第二排左边的花梨桌,总是被擦得油光瓦亮,他却见不着了,他上了台,站在师父的身边。
许多年后,我也再没见过师父那天的快乐,后来的师父不爱说话,深的看不清了,我不知道是师父变深了,还是我从来就不认得。
只是很多时候我也怀念过去,六年前的广德楼,缺了角的桌椅子,他看师父一眼,师父笑一整天。
那个时候有酒还有歌,没有灯彩佳话,也没有后来的曲折。
宁可从来不懂奢望,我宁可擦一辈子桌子,不碰桌子上那个人。
后来桌子太多了,人像决堤一样涌进来,什么都装不下了,那天晚上,我看见他坐在师父身边,师父坐在台沿上,我听见声音藏在缝隙里,决堤之后,颤颤巍巍流出来。
那天晚上灯很暗,人走茶凉。
他偏过头也沉没在阴影里,一口京腔儿,说着我从来没听过的话。
“都说纲丝,我看啊,我是最大的纲丝。”
听只此一句,我落荒而逃。
隐约觉得,不该再听长辈的墙角了,心里还是不懂,只是觉得,他在就好,他在师父就好,师父好什么都好了。
其他的不是做小辈儿能挨的,何况,我开始上台了。
比不得他和师父天赋异禀,我从来没碰过相声,什么都是从头学,基本功样样不敢落,归根结底半路出家。
我总是看见他,在后台,在舞台,总是看见他和师父形影不离,当年体面讲究的人,甘心隐没在师父的光芒里,成了他的影子。
我还在闲碎话中,听他们成了邻居,是师父下的主意,师父终于还是离不开这个影子了,终日里跟他攀千丝万缕的关系,用尽全力栓在身边,做邻居称兄弟,徒弟儿子认他做义父干爹。
“有一天你要是不说相声了,我也不说了。”
“有一天你要是不给我量了,我也不干了。”
师父怕失去,其实已得到。
都说多少风波多少动荡,这些年我却没有太深感觉,枪子儿全部落在师父身上,我照旧稳稳当当的太平日子,这里所有人都一样,师父不够八尺男儿,却撑起一方天下。
他也一样。
提笼架鸟,养的愈发潇洒从容,师父守着这个家,也护了他,他才洒脱,他才随意,他才温和,他才活成了想活的模样,不受世间耽搁。
那个时候,我已经会抖包袱了,小剧场攒底,也有为我而来的,那个时候我开始喜欢相声。
悍将好战场,便想要强弓。
名医好济世,便想要良药。
一个逗哏的喜欢上相声,就想要一个捧哏,我时常听师父的对口,原本是为了学习,却总是看着他发呆。
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喜欢上发呆,后来想起师父看着他发呆,心头一震,手上的茶杯再一次倒下来。
原来如此。
然而我知道什么是我的,什么不是我的,有些人之间隔着山川和沼泽,隔着丘陵和沟壑,隔着终其一生到不了的远方,哪怕近在咫尺,你必须明白万水千山。
师父就是万水千山,师父用万水千山阻挡了所有人,就是为了让他只属于一个人,这世间最可怕的就是占有欲,然而更可怕的是,你为什么会对一个人有占有欲呢?
你为什么会对一个人有占有欲呢?
我不敢问师父。
这些年出于太多原因,我要试着去撑撑那方天了,就是那个时候,他来到我身边,不,他一直在我身边,我是说,他来到我左边。
多少年前鬼迷心窍,一心要成为师父,日日苦学为的是配得上他那一天,后来伤口成了鱼鳞疤,我不去想当年想。
但一个人有过奢望,就永远不会忘记,你可以说你算了,但是它永远都藏在暗地里,你若求不得一样东西,它便永远鲜活。
我办了自己的专场,他助演,就是今天。
二零一零年,五月初五,夏至,宜祭祀祈福,忌入宅探病,冲龙煞北。
我终于可以说出那句话,再也不被听出来的河南口音,再也不用拿起扫帚桌布,再也不会临时怯场,像是隔世经年,然而都是我一个人的曲折,在他看不见的地方,攀岩和挣扎,而他从来干干净净,无须拼搏,我费尽心力站在他面前,终于可以说出那句话。
“在我心中,您就是捧哏巨匠,我最喜欢您。”
他也笑了,一口京腔儿。
“太客气了。”
这样就够了,我对自己说,虽说是一场戏,可世间的真伪虚实,谁能说得清呢,没什么是可以推敲的,剥掉了浮华,下头总是千疮百孔。
师父总说别把相声当真,他便是这样警示自己,到头来入戏最深。
终于,种种凋零落地,我愿意落地,我不过是波涛中的浪花星子,师父才是真正被淹没的人。
再过去很多年,午后闲谈说起知心话,我问师父,得不到和已失去,哪个更难。
师父闭上眼,终是没有回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