约定之期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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乔木折枝:

#鱼进锅2023春节联文#


  


  


  


南京秦淮区夫子庙,有一座文德桥,每逢农历十一月十五日子时,皓月当空,水中月亮正好被这座桥分为东西两边各一半,这一奇观被称为“文德分月”,相传千年前李白在此地大醉,见水中明月倒影,遂提襟踏水,逐月而亡。


 


“李白逐月”的浪漫故事为文德桥带来了不少人气,再加上建在夫子庙旁,每到白天文德桥上熙熙攘攘,观客不绝。


 


从三十年代起,文德桥上聚集了一批卖艺人,具体日期已不可考,大概是从九一八事变后,关东军占领东北开始的。


 


大批穷人往南方逃难,有聪明的,逃进了南京,论起兵力和战略位置,咱们南京城,都是头一位。


 


这些北方穷人在南京扎根不肯走了,以前做什么营生,现在还是老一套,一群人聚集在人气最旺的文德桥,摆摊卖起了手艺。


 


多钟灵俊秀的金陵城,什么时候不是吴侬软语崇文重教的地方,现在是吞宝剑的有了,碎大石的有了,转手绢的有了,连说相声的也有了,这哪是夫子庙啊,这不就是活脱一天桥嘛。


 


虽然有些本地人有意见,但“南京天桥”还是热热闹闹的办下去了,难民混口饭吃,客人多个乐子,多少年来倒也相安无事。


 


1937年8月17号,文德桥照旧热闹非凡,一个小孩穿梭在人群之中,他穿着破烂衣服,鼻涕灰尘糊了一脸,这小乞丐在人群中四处摸点,占着身量矮小,竟叫他屡屡得手,很快就摸了不少银元。


 


小鼻涕孩儿十分高兴,自顾自的往前溜,没发现人群着急往两侧分开,一头撞上了辆小汽车,这可不得了了,站在小汽车侧踏板上的男人大骂道:“谁家的小孩!瞎了眼了!不看看你冲撞了哪位!”


 


小孩抬起头,才看见一辆黑得锃亮的汽车,他鼻子还流着血,就忙不迭往下跪,口中直呼“老爷”“老爷”。


 


男人还想再骂,他高高扬起手里的电棍,神气了得是当然的,谁叫他是圆明路于老爷的保安队长呢,今天开的可是最新的别克敞篷汽车,撞坏了是这小子赔得起的?


 


众目睽睽下,男人决心给这小子一点教训,要不然这群贱民剪了辫子,就不知道长幼尊卑。


 


电棍正要落下,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李叔,不要伤了人。”


 


话音刚落,一个男人从敞篷汽车里站起来,他大概三十岁左右,看不出他神情如何,分明没生气,却叫人不敢直视,他耳边挂着金属眼镜链条,西式洋装三件穿在他身上,更衬得他笔挺,整个人从头到脚没有一丝褶皱似的,叫人看了只觉得新潮、气派,忍不住也要喊老爷了。


 


这青年名叫于谦,在南京算是半个名人,他父亲是南京钢铁制造厂的厂长,在上海等地也有工厂,据说多半和日本人有合作,这是谣传,是真是假没人知道,但有一点是真的,于家一点也惹不起,这位于谦便是于家的幺儿子,于家九少爷。


 


于九少名声纵横金陵城,靠的是他狎女弄妓欺行霸市的本事,说白了,碰上了于九少爷,就相当于碰上了活阎王。


 


鼻涕小孩不知道于谦,以为遇上了救命好心的大老爷,一个劲的磕头。


 


于谦笑了笑,又继续道:“李叔,咱们现在讲什么,讲共和,讲民主了,撞了车,赔钱就是。”


 


李队长琢磨不清少爷的意思,一个劲的挠头:“可这,这小孩哪有钱赔。”


 


于谦抬了抬下巴,示意搜身。


 


主子发话哪敢不从,虽然还是挠头不止,也赶紧下车去捉人,那小孩跑得快,也不能与保安兵相比,没走几步就捉了回来。


 


把小孩倒提起来抖了抖,“叮里当啷”掉了一地的银元,李叔将它们捡起回到车上。


 


小孩在地上又哭又喊,围观的人们也心惊不已,这小孩,这是哪里来这么多银元?!有长心眼的,摸了摸身上,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遭了扒手。


 


别克小汽车继续往前行驶,于谦满意地抛了抛手里的银元,跟玩弄新买的玩具似的,等抛够了,将它们扔给一旁坐着的卷发女郎:“赏你玩了。”


 


再拿出帕子,仔细擦了擦手指,这才闭目眼神,继续乘车经过熙攘的文德街。


 


没过多久,前面又被拦住了,于谦睁开眼睛,司机一个劲的按喇叭,原来前面有个摊子,再加上这个摊子人格外多,把路堵死了。


 


许多人看见他都赶紧让路,还有没长脑子的,继续站在摊前,像是听到精彩处了,人群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叫好,于谦仔细听去,那摊上传来响亮的一声:“站立宫门叫小番——”


 


听了这句,李队长脸都青了,连忙回头去看少爷,于谦此时阴沉着脸,似笑也非笑,像是终于抓到了胡闹的小鬼,既是高兴,又苦恼于如何折磨他才好,笑得残忍又兴奋,一口白牙都要咬碎了:“就他是吧。”


 


李队长哪里不明白,一个劲步跳下车,拔出腰间的手枪,人群吓得慌忙让开。李队长“啪”的一声,将那摆摊用的长条板凳打个对穿,叫唱的人这才停下来,抬起头,白生生的一张脸,人并不瘦,穿着灰白色长褂,跟面团似的。


 


这人名叫郭德纲,和这条街大部分卖艺人一样,从北方逃难来的,老家天津是相声窝子,他自然一身的手艺,逃到南京之后,就在文德桥摆了个相声摊子。


 


板凳被人打烂了,郭德纲也不生气,他未语人先笑,朝李队长拱拱手:“小人没有见过贵人,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您,还请您高抬贵手。”


 


李队长哪里会跟这种贱民客套,抬起又是一脚,将他踹出一米多远,道:“上次叫你滚,不滚是吧,看你是找死!”


 


胸前猛的受了一脚,郭德纲觉得气血翻涌,疼得心肝都要裂开了,这才想起来,一个星期前,是有一队人,砸了他的摊子,叫他滚出文德桥,好心的看客叫他换个地方吧,这些人不好惹,他一想也没地方换啊,第二天买了板凳,又来摆摊了。


 


原来上次也是这个人,郭德纲实在不明白,倒在地上拱手:“还是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贵人,小人只不过是讨口饭吃,您何必非要苦苦相逼呢。”


 


提起这个李队长就屁股疼,只因文德桥的对面,有一家戏馆子,当红头牌叫小陶娘,唱昆曲的,戏雅人更雅,是于九少爷最近的新宠,他这十几年就没见少爷这样宠过谁,到了每七天就要看她一次的地步。


 


上周陪少爷在亭台小楼,正听着《牡丹亭》呢,嗯嗯啊啊的人都要化了,窗外传来雷霆般的一声“叫小番————”,真是好大一声,李队长差点没站稳,更别提小陶娘了,人情绪都烘上来了,噶,突然叫断了,登时满面通红,水袖一甩跑出房门。


 


于少爷更怒,是什么样的人,敢这样扫他的雅兴,他阴沉沉地望着亭外不远的文德桥,一脚踹向旁边的李队长,道:“还不快给我打,狠狠打!”


 


李队长被踹了屁股,逃也似的爬出房门,带人去文德桥算账,威胁一通将人赶跑,他以为没事了,没想到今天又遇见他,又是这个叫小番!


 


“哪来那么多废话,不滚一枪崩了你!”李队长拿王八盒子指着郭德纲,黑黢黢的洞口吓得围观群众纷纷后退。


 


身后的别克车门缓缓打开,一条修长笔直的小腿迈了出来,那下面穿着的皮鞋,锃亮得能晃瞎人的眼睛,于谦钻出车门,步伐从容走到郭德纲面前。


 


还没等郭德纲再次拱手问好,他这只手就拱不起来了,于谦那双皮鞋踩在了他的手上,像是由不满足,就地又碾了碾,直到听到骨节“嘎擦”错位的声音,这才满意地长叹:“让你滚嘛,还需要理由?”


 


郭德纲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嚎叫,等脚拿开的时候,那只手已经血肉模糊了,于谦继续悠闲的往前走,看见桌子后面的玉子板,醒木、折扇,微微侧脸点了点头,队长立刻过来销毁这些道具。


 


后面打砸声四起,于谦走回郭德纲面前,脚踏在他脸上,轻声道:“就是见不得你们这些叫花子待在南京城,尤其是你这种说相声的,脏了我一块好地方,俗不可耐。”


 


相声是民间街头兴起的艺术,许多自认高雅的人对之嗤之以鼻,尤其是在南京这个地方,有的是锡剧、越剧、昆曲,还有评弹、南京白局,怎一个雅字了得,如何容得了北方人在这吆喝叫唱。


 


于九少这双好皮鞋底下怕是镶了铁片,只是踩踏着,不一会儿也叫人嘴角渗了血,别克司机连忙过来,跪在地上,用一条白手绢为于谦擦拭皮鞋,于谦将脚下人头当做踏脚凳,看起来十分自在。


 


打也打了,砸了砸了,这口气方才消解,离开之前于谦对地上的人笑道:“下次再见到你,可就没那么好运了哦。”


 


李队长连忙跟上,经过时不忘再踹郭德纲一脚:“听见没,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在这摆摊,让你脑袋搬家。”


 


等别克小汽车驶出文德桥,郭德纲才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,他浑身都像是散了架,最难捱的还是那只血糊糊的右手,稍微一动就钻心疼。


 


有好心的看客给他拿了只水壶,他稍微冲洗了一下,去地上捡撕烂的纸扇,砸烂的快板,全拢在怀里,这才一瘸一拐的往远处走了。


 


俗话说强龙还不压地头蛇,他算什么强龙呢,一只苟延的小蚂蚱,被地方有权势的老爷赶了两回,哪里还敢往文德桥上走。


 


后来一个月,便都在城西王安街撂地。这里虽不像夫子庙那般人山人海,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,王安街店铺多,尤其是药材和珠宝铺子,有许多人慕名而来,卖艺糊口是没问题的。


 


九月十九号当天,这天正是中秋节,作为年中最盛大的节日,大街上熙熙攘攘,人头攒动,许多老爷太太来王安街上置办首饰,郭德纲抓紧这个机会,早早地摆好摊子,盼着能多挣几块银元。


 


今天有嫦娥仙人保佑,运气果然不错,相声摊子面前围了好几圈人,郭德纲更卖力气,叫好声如浪潮一般在人群中次第翻开。


 


郭德纲心里高兴,顾不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,只用那只包了白布的伤手随便抹了抹,正当他准备唱一曲太平歌词的时候,隐约听到空中传来一声警报。


 


大街上人声嘈杂,听得并不清晰,郭德纲还在怀疑是不是听错了,紧接着又是一声警报,这一次尖锐的长音鸣叫不止,拥挤的人群停滞了一瞬间,立刻慌乱起来,防空警报,这是防空警报!


 


日本人来了!


 


郭德纲头皮一阵发麻,还没等他做出反应,周围的客人全都像无头苍蝇一般,向四周跑去。


 


“啊!!!”人群乱成一团,耳边只能听到呼喊和惨叫,拥挤奔逃的人群中,有人被踩在地上,不多时便人潮踩成了一团烂肉。


 


这样下去,没被日本人炸死,也要被自己人踩死了,郭德纲又怕又急,浑身不停发抖,突然想起这附近有家老药铺,那里有存药材的地窖,那掌柜的好听戏曲,还带他去过。


 


“别跑!快过来!”郭德纲拼命大喊,但他的声音无异于沧海一粟,很快淹没在疯狂的人潮中。


 


防空警报不过才响起二三分钟,空中出现了飞机盘旋的声音,螺旋桨转动带起的风声如同催命符。郭德纲顾不上许多,冲进人群中,能带走一个是一个。


 


“轰————”防空警报响起的第五分钟,一颗巨型金属在身后几百米爆炸,巨大的冲击波掀翻了附近所有人。


 


耳朵深处痛的像是要炸裂开来,耳鸣使周围一切的声音都变得模糊遥远,嘴里都是铁锈的气味,还没等他站起,不知道什么方向又是一声巨响。


 


不行,郭德纲撑着爬起来,好不容易愈合的手现在又是模糊一片,周围有几个老人家爬不起来,他一手拉一个,跌跌撞撞往那家药铺去。


 


幸好药铺开着门,掌柜的不问许多,帮着他往地窖里送人。


 


“啊你去哪儿。”掌柜里送完人,自己也躲进了地窖中,见郭德纲还往外跑,颤声叫道。


 


郭德纲用毛笔往自己身上随便涂了几笔,道:“您快点进去,快。”


 


说罢冲出药铺,不顾后面人的连声阻止。


 


方才还热闹过节的王安街现在尘土一片,在日光照耀下,空气扭曲成波动的纹路,四处弥漫着火药灼烧的气息,街边随处可见的肢体,人命在这一刻,如蝼蚁如垃圾一般。郭德纲行走在其中,只觉得恍恍惚惚,一阵阵反胃。


 


他不敢停下来,跑了一趟又一趟,小腿肚子打着转的抽筋。过了这一会儿,大街上的人都找到了避难所,郭德纲就从地上捡那些老弱病残,捡没人要的人,直到把地窖填满,地面上没再传来爆炸的声音。


 


这些人里面不少都是受了伤的,他还算懂些药理,问掌柜的拿了些消炎止血的药材,一个个看顾过去。


 


地窖里只点了几盏烛火,光线并不分明,四周只有低低的哀嚎声,经此一劫,没有人还想说什么。


 


郭德纲蹲在一个男人面前,看衣服穿着,是顶气派的人物,不过这并不奇怪,王安街这些金银铺子,总不该是他们这些穷人能消费得起。男人被弹片擦伤左腿,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。


 


不过他的眼神有些奇怪,往郭德纲的手上瞥了一眼,随后眼神便十分冷淡,还带着几丝警惕的意味。


 


郭德纲轻声道:“这位兄弟,你先不用动,我帮你看看。”


 


可能是这位老爷介意他右手一片泥血混合,郭德纲上药的时候,特意用的左手。他手法十分轻柔,等到敷好药草,才抿嘴一笑:“好了,要少动这只腿哦。”


 


男人没有说什么,郭德纲起身准备离开,男人却在这时候开口了:“这是你?”


 


他依然没有如何动作,只是眼睛看着郭德纲的衣服,那上面正是刚才他用毛笔写上去的字,写得不好看,鬼画符似的,郭德纲不好意思地抹了抹:“是我,不知您怎么称呼。”


 


这男人还是没回答他,眼神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,道:“郭德纲?你将名字写在衣服上做什么。”


 


郭德纲挠了挠脑袋,有些不好意思:“是刚写的,我怕上去给日本人炸死了,人家都不知道死的是谁,写了名字,碑上也好写姓甚名谁。”


 


他话刚说完,那男子便轻蔑地笑了笑,随后靠在后面闭目眼神,再不说话了。


 


郭德纲一一看顾过去,过了好一会儿,地面上没再响起炮弹的声音,大家的伤势也都做了简单的处理,这才准备向地面转移。


 


走到地洞口,光线明亮起来,一个女人突然拉住郭德纲,大声道:“你看看这是谁!”


 


这言语惊人,大家都朝着她的手指看过去,郭德纲认出来,她指着的正是刚才那个问他名字的男人。有几个人不知为何突然面露恐惧,那男人周围瞬间清开了一片空地。


 


女人似悲似愤,拉着郭德纲不放手:“恩人啊,这是于家那个活阎王于谦,上个月还打了你,我亲眼看见的,你刚唱完就被他打了,你记得不记得?”


 


于家?于谦?郭德纲愣了好一会儿,才想起在文德桥发生的事,真没想到隔着这么远的地方,还能遇到熟人。


 


郭德纲朝女人拱拱手:“啊您还听过我相声,没想到在这能遇见主顾,真是太有缘分了。”


 


女人没想到竟是这种回答,跺脚急道:“恩人你不用怕,今天他没带那些狗腿子,咱们那么多人,难道还怕了他,我们,就算我一个,我也要为你做主的!”


 


“再算我一个!奶奶的,谁怕他狗日的于家。”


 


“还有我,我给恩人报仇!”


 


群情激奋,郭德纲趁没有更多人跳出来,赶紧跳到于谦面前,张开双臂说道:“停,停停停,不要做主,也不要报仇,我一点事没有,中国人不打中国人,咱们都是中国人,大家说,是不是啊。”


 


众人鸦雀无声,谁也不附和他。


 


大家脸上都隐隐有些怒气,也许平时也被于家欺负过,这时候却不让人动手,实在是生气。


 


郭德纲怕僵持下去要生变,赶紧托着于谦把他塞出洞口,自己也跟着上去了。


 


洞口狭窄,他扭来扭去才钻出来,钻出来的时候见于谦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逆着日光,只留有一道剪影,看不清神情如何,但郭德纲就是莫名觉得,他脸上一定又是那种高高在上的轻蔑。


 


有人在身后叫着恩人,郭德纲一回头的功夫,于谦就不见了。


 


劫后余生,眼前这群人哭倒成一片,有些人准备回家,还有几个就住在附近,房子炸毁了,再也无家可归,郭德纲沉默了一会儿,向这几个人说了他的决定,这群人这才止住哭声,对他又是千恩万谢。


 


要去的地方离这里有些距离,郭德纲拖拽着几个伤病,走得十分缓慢、等过了一条街,他发现街边站着一个人有些眼熟,正是于谦,此时他眉头紧锁,看起来比刚才更不好招惹,真如同他那个“活阎王”的绰号一般。


 


旁边几人也看见了他,吓得赶紧停步,拉扯着要绕另一边,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:“刚刚听说飞机往鼓楼区去了,把于家炸没了最好。”


 


“是啊是啊,咱们赶紧走吧,日本人的飞机那么多,谁知道等下会不会回来。”


 


这几句闲话落在郭德纲的耳朵里,他往前走了几步,又停下步子,最后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,向于谦走近了几步。


 


“于少爷,我听说飞机去鼓楼区了,你腿又受了伤,是要去什么地方嘛?”


 


一个伤员站在街头,郭德纲实在无法袖手旁观,若是他要去的地方离得不远,送他一程也是无所谓的。


 


“你管不着吧。”于谦凉凉地说了一句,没有看向郭德纲。


 


旁边几人看不下去了:“走吧恩人,别管他了,刚听人还有飞机会来,就让他炸死好了。”


 


于谦抬眼皮看了那几人一眼,立刻没人敢再说话。


 


就在郭德纲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,背后于谦说话了:“等等,你们去哪里,扶我去。”


 


恐怕是孤立无援,身上又受伤,再傲慢的人也是惜命的,竟妥协下来。


 


旁边几个见不得这人如此嚣张,求人帮忙还这幅态度,正想要说话,郭德纲朝他们摇了摇头:“算啦,咱们带上他吧。”


 


随后回头对于谦伸出手:“我们去避难的地方,你真要去的话,我扶你。”


 


身后几个人虽然恼怒不甘,可郭德纲才是做主的人,他都没意见,旁人受了他的恩情,还能说什么呢,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上这个恶人,刚刚说这恶人还打过他呢。恩人莫不是个傻的吧,众人眼神交流,纷纷摇了摇头。


 


于谦也不客气,整个人架在郭德纲身上,他比郭德纲高上不少,身上也是真结实,压着人不好走路,郭德纲提了几口气,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向前。


 


好在中途在路边找到一辆没人要的板车,几人连拉带拽,走到傍晚天色,四周人烟渐稀,很快连灯火都看不见,板车终于走到了一处水边。


 


郭德纲不知从哪里拉出一条船,众人纷纷跳了上去,于谦的伤口似乎有些感染,身上有些低烧,路上就昏沉着睡过去了,众人只好将他抬上小船。


 


暮色渐浓,夕阳如血色晕染天际,四下一片酡红,船桨划动水声,更显得四周静谧。


 


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片大湖,湖中生长着比人还高的茂密芦苇,晚风吹过,灰白色的芦花摇曳,远望如同湖中飘浮雾气,如果不是在这样劫后余生的时候,算得上美不胜收。


 


小船行驶了约半个小时,穿过一片茂密的芦苇荡,在晚霞昏照中,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,这竟是一小座湖心岛,说是岛,更像是芦苇生长的空地,被人开辟出来,建了一座茅草房。


郭德纲安置好其他几人,又叮嘱了几句,划着船桨去向另一座小岛。


 


小船上就只剩郭德纲于谦二人,或许是湖面风凉,于谦悠悠醒转,看见自己竟然在一座大湖上,立刻厉声问道:“这是哪里。”


 


他一动身上的衣服也掉了下来,那是一件陌生的外套,灰不溜秋的,还沾上了许多泥灰,卖相十分不好。


 


郭德纲没想到他竟然醒来了,又是惊讶又是喜悦:“你醒啦,啊这是我家。”


 


说话间,小船已经靠岸了,天色更昏暗,只能隐约看见面前是一座茅草屋,和刚才那些茅草屋的区别是,这一间更小,更破,于谦的神情晦暗不明,不知道想到了什么。


 


二人搀扶着打开门,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光,看清房子里有一张木板床,一些奇怪的垃圾看起来像是锅碗瓢盆,除此之外再无其他,没有地洞,没有暗门,什么都没有,于谦难以置信地望向郭德纲。


 


“今晚我们就住这,其他的房子住满了,明天我上城里打听消息,没事的话就送你回鼓楼。”还有一句没说出来的,其他人都不愿意和于谦一间房子,说罢郭德纲看了看于谦的脸色,补充了一句,“委屈你啦。”


 


于谦冷声道:“不是去避难所吗,这是什么破地方。”


 


“啊…”郭德纲沉吟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,继续说道,“这就是我们的避难所啊。”


 


郭德纲从那堆垃圾里翻出一支蜡烛,一盒火柴,擦亮了一小片光辉,刚才的昏暗实则掩盖了这间房子的破烂,灯下一看竟然更烂,郭德纲不好意思的挠挠头:“刚刚没和你讲清楚,我的错,不过这片湖从来不住人,想来日本人不会在这里浪费弹药,今晚应该是安全的。”


 


他就像一团棉花,你打他是没用的,反而要因为没打疼他把自己气个半死,于谦终于明白这个道理,也不和他说话了,自己一瘸一拐的过去坐在床上。


 


郭德纲看他不争辩了,起身去背篓里翻了翻,再转身时,手里拿了一把中药材。


 


“你想干什么。”于谦警惕地望向他。


 


郭德纲笑道:“我记得你身上还有几处伤,我给你包扎一下吧。”


 


于谦脸上变化莫测,看他分辨药材,端水拿布的样子,突然衍生出另一种愤怒:“不用了,明天我就回去,家里有医生。”


 


“啊,还是先看看吧,一天也是有可能感染的,上次我背回来一个人,他就是……”


 


“我说了不用,你这人是不是有病,我上个月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你忘了是吧,现在做到这种程度是做给谁看,做给我看吗,指望我怎么样,感激你?痛哭流涕?”


 


他语速很快,郭德纲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,一手拿着湿布,一手抓着药材,说道:“那你到底要不要包扎啊。”


 


或许是因为身上的伤实在折磨,于谦甚至没有力气再骂他几句,四处灼烧般的疼痛让他只能躺下,头部的钝痛阵阵袭来,又翻身背了过去,说了几句什么郭德纲没听清,隐约好像是“蠢货”“有病”之类的。


 


最终伤口还是处理了,许是白天太累的原因,于谦晚上睡觉睡得死死,等早上醒来的时候,手上脚上的伤口都敷药包扎好了。


 


破房子里只有他一人,屋外传来劈柴的声音,于谦看着身上不知从哪件衣服上撕下来包扎的布料,目光沉沉。


 


又躺了一会儿,于少爷终于起床走出茅草屋,举目四望,面前是一片广阔的湖水,大大小小的芦苇荡分布在其中,芦苇连绵成片,一阵风吹过,芦花翻涌如浪,没想到这种用来扎扫帚的野花连成一片时,竟有这样壮阔的美景,不禁让人长舒一口气。


 


屋前那一小块空地上,已经升起寥寥炊烟,郭德纲用几块石头搭了个简易灶台,不知道在炖什么,他袖子挽得高高,脚上穿着雨靴,一副渔民打扮,转头看见伸懒腰的于谦,笑的灿烂:“你醒了啊,喝点鱼汤吧,早上打来的。”


 


此时不远处几处芦苇丛也升起淡淡的炊烟,还没等他提问,郭德纲就看出了他心思,指着那边说道:“那都是和我一样的难民,我们没地方住,就扎堆住在这里了。”


 


“什么鱼。”于谦饿了一天一夜了,当下坐在锅前去掀盖子。鱼汤已经炖得浓白,鲜香四溢开,不用尝都知道是好味道。


 


郭德纲用两个瓷碗盛起来,“是鲈鱼,南京的鲈鱼真好,不过听说你们爱吃鸭子,我们天津就爱吃鱼,什么鱼不重要,只要下锅一熬(nao),嗬,你就吃去吧。”


 


说完又不好意思:“忘了,你是大少爷,肯定什么都吃过了,这鲈鱼汤里面放了几味药,消炎症的,你尝尝怎么样。”


 


说话间鱼汤已经递到了于谦手上,他低头喝了一大口,鲜甜是鲜甜,就是没有盐,讥讽道:“穷鬼连盐都买不起。”


 


说完从手上套下一个扳指,朝郭德纲扔过去:“赏你的。”


 


郭德纲从泥地里捡起来,于谦正看着他,挑了挑眉毛,这位少爷叼着只汤勺,跟洋人叼雪茄似的,明明是笑,看起来却好像藏着坏心思。


 


难怪有那些他的风流传闻,郭德纲莫名其妙的这样想道。


 


“昨天你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,其实你也没有那么坏嘛,虽然你打人,可打人不至于偿命,怎么会把你扔在大街上喂炸弹,给你包扎不过是药房掌柜送的药没用完,浪费了多可惜,”郭德纲又把戒指扔回去,“不要你的赏,今天我进城打听消息,再买包盐回来。”


 


这人还头头是道的,以为自己不是笨蛋,很有说法呢,于谦唇边笑意更深,一手接住了蠢货扔过来的戒指。


 


早饭过后郭德纲撑船离开了,于谦腿脚不利索,跟着会耽误路程,便让郭德纲去打听城内情况,叫于家保安队来接他回去。


 


这一趟走了很久,等回来的时候,已经是傍晚时分,小船刚靠岸,于谦就迫不及待拉住他,还没等人喘口气,追问城里现在发生了什么,日本人走了没有。


 


郭德纲一路跑回来,气都还没喘匀,扬了扬手中的报纸,是今日的《南京新民报》,标题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:日本对南京犯下“无差别轰炸”暴行,受害区域从下关到鼓楼。


 


“1937年9月19日,日军第三舰队司令官长谷川清下令对南京等实行“无差别级”轰炸。日本第三舰队司令长官长谷川清下令所属第2联合航空队(1937年9月10日刚刚从大连转场到新落成的上海公大机场)对南京市区进行“无差别级”轰炸。上午8时15分,警报声大作,下关要塞瞭望台报告:大批敌机正自下游向下关飞来!海军各舰炮手均各就各位。几分钟后,只见一个由33架敌机组成的庞大机群在3000米高度向东南飞去,鼓楼受袭,我军第五航空大队第二十四队上尉队长刘粹刚英勇……”


 


于谦神色凝重,继续翻报纸其他板块,企图找到其他的信息。郭德纲终于把气喘匀,说道:“鼓楼受袭了,日本人还使用了毒气弹,我在附近问了问,说是没多少人遇难,大部分人在之前就转移了,毕竟是鼓楼区,你也不要太担心了…”


 


看着他颓然的模样,郭德纲不忍道:“你家人可能去什么地方,我可以送你过去。”


 


“他们可能去的地方有很多,我这副样子,也跑不了几天,”于谦坐在地上,“算了,我先等消息吧,那边处理好了,他们会回去的。”


 


“那你家人四处找你怎么办?”


 


于谦突兀地笑了一声,摇了摇头:“不会找我的,我父亲姨太太一大堆,女儿儿子一大堆,他巴不得我……总之不用你管,我先在这里住几天,等伤好了或者他们回家了,再做打算吧。”


 


人家还没邀请,他就要住下了,听这语气,住这里还很委屈似的。


 


郭德纲没有注意到这些,自然地坐在地上开始生火,像是为了讨他开心,故意夸张地说道:“快看我买了什么!哇,一只鸭,还有一袋盐,咱们今晚就给于少爷做一道咸水鸭,等一刻保证味道来斯,比梅苑餐厅的还要来斯。”(南京话:等一下保证味道好极了,比梅苑餐厅的还要好)


 


听着他这两句奇怪的南京口音,于谦忍不住“扑哧”一笑,随后想到自己正在苦恼,如何能笑,立刻把脸绷好了:“谁教你的,好难听。”


 


“我这个人鬼转经,刷刮得很。”郭德纲一边刷锅一边摇头晃脑。(我这个人聪明,学什么都很快的。)


 


“我看你是花头精,韶得不得了。”于谦向他展示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南京话,说起家乡话,他语气和软多了,也没注意到自己脸上的笑意。


 


正宗的盐水鸭至少要腌制36个小时以上,而他们一个赛一个的肚子打鼓,二人往鸭肉上随便抹了抹盐粒、八角、花椒,就下锅开煮。


 


等饭期间,人难免要说话,湖面漆黑如墨,芦苇摇摆摩挲,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,二人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。


 


料想不到,竟是于谦打破了沉默:“看你之前摆摊,你一直就说这个吗,说相声。”


 


“啊,我啊,我小时候学这个,也没别的手艺,靠这个赚点吃饭钱,”郭德纲意识到把话说远了,连忙说道,“是,我一直说相声的,十好几年了。”


 


“那你们说相声,不都有那个搭档嘛,你搭档也在这吗。”于谦指了指水对岸的芦苇丛。


 


“没有没有,我之前在天津有搭档,换着来的,没有固定的,后来不是逃难嘛,我就自己一个人了,单口也能说。”


 


面对自己不擅长的话题,于谦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,好一会才道:“打完战的话,你回天津吗。”


 


他们都出生于战争时期,有记忆以来,记得的都是战火四起,今天这个革命,明天那里起义,对于战争或者和平,其实没有太多概念的,就像今天日本人空袭,也没有太多震惊和愤懑之情,只不过是想着东躲西藏,逃过这一劫就好了。


 


郭德纲仔细想了想:“不了,我想去北平说相声,那里比天津好一些。”


 


“北平挺好的。”


 


“是啊。”


 


“……”


 


“……”


 


身后的铁锅咕嘟咕嘟的响起来,鸭肉的香气在风中丝丝弥漫,郭德纲如蒙大赦,立刻转过身:“吃饭吧。”


 


“吃饭。”


 


虽然这一锅盐水鸭没有经过36个小时腌制,也没有炖煮足够时间,但郭德纲觉得这只鸭简直天上有地下无,不知是这些天过得辛苦的缘故,还是吃着饭就不用聊天的缘故,郭德纲大嚼特嚼,当下就干下去两碗。


 


倒是于谦,明明饿了这么长时间,吃起饭来依旧慢条斯理的,或许是少爷吃多了海味山珍,不像他什么都觉得美味。


 


吃饱喝足后,二人躺在草地上,四周夜风忽起,吹动芦花漫天飞扬,像是下了一场大雪,郭德纲蹭了蹭脑袋下面的茸草,问道:“天津每年都下雪,南京会下雪嘛。”


 


耳边传来于谦又低又磁的声音:“有时候下。”


 


郭德纲舒服地伸展开四肢:“好啊,我喜欢下雪。”


 


于谦又不说话了,郭德纲撇撇嘴,继续抬头看月亮,今晚的夜空格外清澈,如同被这湖水洗涤了一般,唯有一轮孤月悬于天际。


 


第二天一早,郭德纲起床后,看到的就是屋前一个手拿鱼叉的男人,他衬衣西裤卷得高高,斜倚在船头,见郭德纲惊异地望着他,扬了扬手中的鱼叉:“我也不会白吃你的,今天我去打鱼。”


 


郭德纲问道:“你打过鱼嘛?”


 


“打鱼还不简单,没打过也会打。”


 


郭德纲沉默了一会儿,想着也许他这待两天待的无聊,想去找个乐子,也不反驳他,道:“那就一起去吧。”


 


说罢去解小船的套绳。


 


不知想到了什么,郭德纲把雨鞋脱下来给他,道:“我皮糙肉厚不怕的,呐,给你穿。”


 


他就这样光着两只脚丫站在泥土里,他脚好小,又肉乎乎的,察觉到于谦一直眯着眼睛看他的脚,郭德纲连忙后退几步,用船身挡住了自己,粉色的脚趾尖在泥土上微微蜷缩着,于谦低声笑了笑,惹得他耳朵都红了。


 


原本没什么的,两个大男人看看脚,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妇,真是的,于谦这个人惯会游戏花丛,一双眼睛总是不怀好意,一笑起来更让人慌得很。


 


船入湖深处,芦苇变得茂密,郭德纲走惯了水路,总能在芦苇中分辟出道路来,小船一路行驶得稳稳当当。


 


于谦倚在小船上,嘴里叼着一根芦苇杆,正在闭目养神,哪里像是打鱼,倒像是游湖。


 


很快船行驶到一处浅洼,郭德纲撑船技术极好,吃水这样深,都不至于搁浅,借着浅水底部的混泥,水中视物一目了然,郭德纲从袋子里抛出些玉米粒,打了个浅水窝子,很快一尾草鱼掠过,水面层层动荡。


 


于少爷终于睁开眼睛,那草鱼游得极快,在水中犹如一道幻影,于谦的鱼叉却更快,扎进水中再抬起来,鱼尾还在拍打摆动。


 


郭德纲惊得嘴巴都张开了,于谦笑了笑,一闪而逝又恢复了冷脸:“怎么样,没抓过也会抓。”


 


郭德纲怎能不惊讶,他在这里住了几个月,周围许多病弱难民,他还经常往这里带无家可归的人,这么多人的口粮都算在他一个人头上,卖艺挣得那点儿根本不够花的,只能靠水吃水,打这湖中鱼的主意,抓鱼几个月,也来不了刚才那一下。这就是力量压制?


 


忍不住朝他竖大拇指:“你真厉害。”


 


得到这句夸奖,于谦没有回答,只是背过身去,但郭德纲觉得,他肯定是高兴的。


 


很快又一尾鱼游了过去,这条比刚才的更小,水也比刚才更深,困难程度提升了几倍,于谦看准时机立刻下叉,似乎都没有刺到湖底,看见湖水中晕开的鱼血,就知道这次又抓着了。


 


郭德纲目瞪口呆,刚才甚至都没看到于谦如何出叉,只觉得眼前一道残影过去,鱼就上来了,这是怎么做到的?


 


郭德纲口中直夸,夸完还不禁生出求学之心,想着以后他走了,自己也能天天不愁抓鱼了。


 


“太厉害了,刚才那招是怎么做到的啊,”郭德纲学着比划了两下,又忍不住赞叹一句:“真厉害啊。”


 


于谦淡淡说道:“有手就会。”


 


说完又盯着水下,任郭德纲如何发问,他也不肯透露。


 


一个时辰过去,已经叉了满满一桶,满载而归的两人撑着小船往回家路上走。


 


像是很久都没有心情这样好了,郭德纲坐在船头,不知在哼什么,他声音很小,被湖风一吹,就散尽了。


 


于谦有心去听,东拼西凑才听出几句,那正是京剧《柳迎春》中的一段。


 


“红梅得雪添丰韵,绿竹凝妆带粉痕。玲珑玉戏飘金井,寒雀枝头也噤声。遥见有人扫曲径,踏破琼瑶雪满身。”


 


 


声音太小了,要不是于谦算半个京剧票友,还真拼不出来,听出唱的是什么后,于谦道:“你会唱戏?”


 


声音戛然而止,郭德纲连忙回过头来,不好意思道:“吵到你了嘛,对不起。”


 


倒不是吵到了,只是于谦觉得新鲜:“没有,不知道你还会唱戏。”


 


还以为你只知道在街边嚎叫小番呢。


 


“这个戏曲学相声的时候也要学的,略知道一丁点儿。”不仅说学相声的缘故,郭德纲自己本身也是极爱京剧的。


 


“那你唱吧,”于谦倚在船头,嘴里叼着一根芦苇杆,看着十分漫不经心,但他一身浑泥,依然贵气十足,“随便你唱,唱得好有赏。”


 


郭德纲被他逗笑了,沉凝了一会儿,就在于谦以为他不再唱的时候,他缓缓开口了。


 


“成功文龙归故土,失败我命丧金邦,为国捐躯理应当,秉衷贞,只身往,沸腾血,热满腔,王佐断臂番营去闯。顾不得生和死,天作主张。”


 


湖面有风,在这九月之末,竟起秋意,芦苇荡跟随湖风摇摆,这种毫不起眼的野花,在这初秋愈发繁荣,一叶小舟穿过,驶进芦苇深处。


 


自从于谦展示绝技以来,每天都被郭德纲拉着去打鱼,而他也不负众望,和郭德纲一次次满舟而归,他们甚至还拿去不远的街上卖过一次,卖来的钱买了新的雨鞋和鱼桶。


 


其他的鱼是要分给岛上其他难民和穷人的,不知道于谦是谁的,自然对他交口称赞,之前知道他是谁的,也对他改观了,每天小舟出去打鱼,经过其他小岛,还要夹道欢迎他呢。


 


郭德纲惦念一个少爷,每天湖上打鱼几个时辰,实在太辛苦,但他又没有这个技术,只好在小舟回岛的时候让他去休息,自己去分鱼。于谦却不肯,无论刮风下雨,一次分鱼也不落下。


 


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,南京十一月份,别看不下雪,冷起来是真冷,更别提小岛在湖心,不仅风大,四周还毫无遮挡,郭德纲没在南方过过冬,天气冷下来的时候,冻得害了一场感冒。


 


于谦撑着船去了趟城里,回来的时候抱了床被子。


 


郭德纲正坐在炉子旁烤火,他心中想着事情,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,等他看到那床被子的时候,又是一愣,据他了解于谦身上是没有银元的,忍不住问道:“被子哪里来的啊?”


 


“不用你管。”于谦背过身去整理床铺,郭德纲注意到,之前在他拇指上那只扳指,如今不见了。


 


他心中不忍,又怕触及于谦自尊,究竟是没说,只依言去床上躺下,于谦走了这一天,他也去了其他几个小岛帮忙,听有去城里做工的青壮年回来说,鼓楼那边都恢复了,比以前还热闹呢。


 


刚才在炉子面前,他想的就是这件事情,于谦可以回家了,按理来说应该立刻把这件事情告诉他,但鬼使神差的,他没说。


 


此时已经夜里九十点钟,城里依旧灯火通明,到了湖上已经是入睡的时间了,于谦过了这一段日子的原始生活,已非常习惯,当下吹熄了蜡烛,就地躺下。


 


到半夜的时候,于谦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,发现身下传来阵阵寒意,捂了这么久的时间,被窝依旧冷如冰窖。这茅草屋他前几天刚刚加盖了几层芦苇,但架不住这天冷,他身上那点体温,根本斗不过十一月的地面。


 


挣扎了几番,于谦慢慢站了起来,站在床前好一会,才下定某种决心似的,掀开被子躺了进去。


 


一股暖流瞬间趟过四肢百骸,于谦不禁满足地长叹一声。躺了一会儿他想到,两个人隔得远,中间被子撑起来容易灌风,想到这里他立刻往郭德纲附近挪了挪。


 


两个人咫尺之近,呼吸可闻,于谦原本困极,借着破屋外面漏进来的月光,他看着近在眼前的人,这人脸圆圆的,握成拳头的手也圆圆的,整个人无论睡着醒着,都没有一丝棱角。


 


鬼使神差的,他伸手捏了一把,跟想象中一样,软乎乎的像是粉面团子,他像是上了瘾,两手并用,在粉扑扑的脸上反复揉捏。


 


睡梦中的人微微拧着眉头,本能的要躲避这粗暴的揉捏,往被子深处钻去。


 


不知那一刻被什么蛊惑,于谦跟着往被子里钻去,像是要捕捉溜走的猎物,于谦按住了梦中人捏成拳头的手,整个人压在他身上,一瞬间一种奇怪的酥麻流过全身,一种从前从未体验过的愉悦让他浑身都在轻轻发颤。


 


猛然间,于谦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,立刻翻倒在床上,由嫌不够的继续往后退,直到重重地摔在地上,才清醒过来。


 


他在干什么?


 


这是在干什么?


 


于谦立刻背过身,直到窗外天光微亮,也没有闭上眼睛,手中似乎依然是那软绵绵的触感。等后面的床发出动静,郭德纲起床穿衣的时候,于谦才作势伸了个懒腰。


 


到了吃午饭的时候,他依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,郭德纲终于发现了端倪,问道:“你怎么啦,不想吃咸鱼拌饭的话,我下午去镇上买……”


 


“我准备回去了,昨天上街,听说鼓楼那边已经恢复了。”


 


说这句话的时候于谦背着身,正用一根钳子挑着柴火,石炉里的柴火“哔哔啵啵”响。


 


郭德纲愣了好一会儿,才说道:“这样啊,太好了。”


 


说完反应过来,补充道:“我不是那个意思,我是说你愿意的话,可以继续住在这里。”


 


说完没有回音,郭德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:“忘了,你是大少爷,住这里肯定不习惯吧。”


 


好半晌,于谦才说道:“我下午收拾收拾就回去。”


 


这一次二人之间沉默下来,不见再说什么,只有那石炉上的铁锅,不停歇的咕嘟嘟,咕嘟咕嘟。


 


说是收拾,实际上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,于谦来的时候就一个人,走的时候倒是背上了几包晒鱼干,用绳子穿着搭在肩头,要多难看有多难看。


 


郭德纲撑着小船,穿过芦苇荡,慢慢往岸边驶去,湖面风大,吹得于谦的衣角飞扬,他抱手站在船头,脸色不太好,不知道在想什么,今天两个人之间倒是难得的安静了一回,午饭到现在,谁也没说话。


 


快要到岸边了,许是今天风格外大,船行驶得也格外缓慢,好不容易才悠悠靠岸。


 


这条路怎么回城里,于谦是很清楚的。一个好好的大人回趟家,还要另一个大人送,这就有些不像话了,送也只能送到这里,这一点他们都清楚。


 


于谦一蹬船身,借力跳上了岸,冲郭德纲扬了扬手:“好了,回去吧,你还生着病呢。”


 


能听于少爷说句软和话,已是极为难得了,郭德纲并没有继续拉扯送下去的意思,见于谦转身要走,道了一句:“这个送你。”


 


说完从背后掏出一束芦花,没看清的人还以为他拿出一把扫帚,哪有花长成这样的,于谦的神情变幻莫测,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没收。


 


等于谦在岸上的身影都消失不见,郭德纲还站在小船上,只有手里那把芦花在风中飘摇,如同一阵如何也拢不住的雾气。


 


 


 


送于谦上岸之后没两天,郭德纲病毒陡然恶急,原本只是感冒症状,不知道怎么突然连发了五日高烧,那些平时受他帮助的难民给他买了许多药材,总是不见好转,急得整个芦苇湖上的人团团转。


 


五日之后高烧自己退了,郭德纲总算能坐起来,只是一副嗓子烧得沙哑,说话尚且困难,勿论说相声,于是郭德纲在湖上修养了一段时间,吃饭洗衣都靠帮忙。


 


这一日是冬至节,文德桥上有集市,人要比平时还多上几倍,郭德纲看自己好得也差不多了,这就回去撂地摆摊吧,这么多人的口粮,他得往心上去。


 


天没亮就出发,六点钟就到了,郭德纲拿出以前的家伙什,开始吆喝,没过多久就把嗓子喊通透了,一声更比一声亮堂。


 


大约两个小时过去,愈来愈多的人往文德桥上来,夫子庙里更是人挨着人一根针都落不下去,这样好的日子,定能多挣点钱,回去给大家伙多置两床棉被,留着过年哩。


 


郭德纲的小摊子前站了不少人,虚虚地围成一个圈子,一曲唱罢,就该要赏钱了,正当他往人群走的时候,一个黑脸汉子却率先从人群中窜出来,二话不说推了他一把,他也是病好没防备,一推就地摔倒了。


 


怎么摆摊总是要挨打啊,郭德纲好不容易缓过那阵疼痛,揉着肩膀爬起来:“这位兄弟,你怎么能推人?”


 


黑脸汉子声如洪钟,一看就是练家子,他说道:“这是我的地盘,谁让你在这摆摊的,快给我滚!”


 


他的地盘吗?怪不得郭德纲疑惑,这是他一月之前每天撂地的地方,他怎么能认错,如何变成他的地盘了。


 


郭德纲拱拱手:“这位兄弟,一个月之前我天天在这儿,在场也有老主顾可以作证,而且咱们都是江湖手艺人,今天我起早占了地,明天你起早占了地,都是很寻常的,咱们不如各退一步,兄弟今天先到旁边献艺,以后也好互相扶持。”


 


他已是十分相让,对方却还不依不饶,黑脸汉子转向旁边一圈人,声势又拔高几分,如洪雷一般:“老主顾可以作证?谁看见了,你,你,还是你?”


 


观客被他点名,无不一一往后退,这汉子看起来十分不好对付,还是不要惹祸上身得好。


 


黑脸汉子看没人敢跟他作对,好不得意,正要转头对郭德纲喝骂,一个声音大声叫道:“我能证明!”


 


这声音虽嘹亮,还有一丝颤抖,黑脸汉子转头看去,一个女人从人群中挺身而出,那女人见汉子怒目瞪着她,更怒目瞪回去:“你看什么看,人家老板以前在这几个月,就几天没来,就有人想占巢啊,你以为没人做主吗!”


 


她声音也不颤了,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,气势竟不差那汉子半分,大有一种豁出去了的架势。郭德纲一看,这女子不是那天在地洞避难时,拉着于谦要为他做主的女子吗。


 


人群中有人低笑起来,黑脸汉子的一张脸皮黝黑,此时竟然透出红色,许是面子上挂不住,他扬手就朝那女子打去。


 


事故发生在一瞬间,谁也反应不过来,那女子闭上眼睛,意料中的巴掌却没有打下来,睁开眼睛才发现,方才还躺在地上的郭德纲,此时死死抱住那汉子,不让他前进一分。


 


那汉子没想到方才还孬种似的郭德纲,此刻竟然敢反抗,手上将他箍得死紧,那黑眼珠子直直瞪着他。


 


汉子只是吃惊片刻,神情更加暴怒,扬手朝郭德纲打去。


 


手举在半空中,千钧一发间,众人惊呼出声。


 


突然凌空甩来一条鞭子,卷住那半空中的手,生生止佳了向下的势头。


 


黑脸汉子被人一拦再拦,登时下了狠心,猛转过身,使出全力一拽长鞭,对面就算是个成年


男人,被如此一拽也得倒在地上掉层皮。


 


谁知道全力之下纹丝未动,再抬头望去,一个男人站在一架高大的马车上,这年头能看见马


车实在新鲜,更奇得是这架马车由三匹枣红色的马骑拉动,三匹良驹一色的毛光水滑,膘肥


体壮,身后一副车架,并无斗篷,如戏文里那些古代战车一般,在一溜的小汽车里,格外出


挑扎眼。


 


黑脸汉子的脸如同打翻了染缸,由红转青,又由青转白,交相上映好不热闹。


 


郭德纲更加惊讶,这样浮夸登场的人,除了于家九少爷还能是谁。只见他站在高大马车上,一身劲装,单手握着马鞭,那高高在上的姿态,和月余前芦苇荡上的打鱼人无法重叠,郭德纲一瞬间都恍惚了。


 


黑脸汉子也认出了于谦,于九少爷的赫赫威名谁人不知,此刻想到自己刚才那一拽,怕是要得罪这位活阎王,脸上的血色登时褪了个干净。


 


于谦劲步从车上跳下来,他腿上穿着马靴,皮质的长靴将他的小腿收得紧紧,更显修长笔直。


 


他缓缓走到黑脸汉子的身边,汉子不知是俱怕还是如何,腿上不停地颤抖,郭德纲看着只觉得他下一秒就要瘫倒。


 


于谦并未开口,途经的人群自动退让,他周围三米空出好大一块地,倒不是其他,主要是怕溅自己一身血。


 


刚才这人竟然敢拽于少爷的马鞭?谁不知道于少爷向来最爱马了。


 


在于谦身后,一排保安兵列步跑来,足足有十来个人,个个手里拿着电棍,正是于谦那些指哪打哪的狗腿子。他们都惯会看人脸色的,见这汉子得罪了主人,拿起电棍就要往他身上招呼。


 


“停!停停停!”


 


周围人热闹还没看够,就看见有人跳出来,拦在那黑脸汉子面前,不是那孬种郭德纲还能是谁。


 


有好心的看客,看见郭德纲做蠢事,赶紧出来要把他拉走:“快走吧郭老板,别惹事了。”


 


“是啊,于少爷是谁也拦不住的,再说为了这打人的男人也犯不上啊。”


 


双拳难敌四手,郭德纲被拉拉扯扯地带走,大家只觉热闹又能看下去了,顾不上郭德纲在那边喊什么“罪不至此”“中国人不打中国人”。


 


谁知道于九少爷却不继续了,他微微抬手,周围的保安兵全都停止了动作。于谦转过身来,看着被人拖走的郭德纲,目光沉沉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
 


片刻,才开口说道:“这位老板说得好,中国人不打中国人,咱们都是中国人,大家说,是不是啊。”


 


他语句平缓,话中带笑,不像是疑问句,更像是戏谑。周围人大气都不敢出,谁能敢回答,十几个保安兵见主子发话,齐齐喝道“是!中国人不打中国人!”


 


于谦慢慢走到郭德纲身边,握住他的手,将他从人群中牵出来。围观群众无论平时在背后如何腹诽,面对于谦的时候都是又俱又怕,此时头也不敢抬一下。


 


郭德纲都愣住了,也不知道如何反抗,由着他牵自己,由着他搬来软凳,将自己扶上马车。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,马车已经奔驰在文德桥上了。


 


身后留下的一片群众此时只觉得心惊不已,这,这是什么情况?!于九少爷什么时候这样款款温柔,又是什么时候把别人请上过他那辆黄金马车?!


 


黑脸汉子原本以为不死也得掉层皮,此时逃过一劫,赶紧爬起来,灰溜溜地跑了。


 


 


郭德纲坐在马车上,觉得这马车虽然奇怪,却比小汽车还要平稳,速度丝毫不逊,一路疾驰已经奔出了十几里。二人在车上一直没说话,郭德纲最后实在忍不住,开口道:“哈哈真巧,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,咱们这是……要去哪儿啊。”


 


郭德纲倒不是担心于谦会害他,只是这一路上行人纷纷驻足惊叹,他和于谦被南京的人看个够,现在脸都红透了,这一直跑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吧。


 


于谦挑了挑眉,依旧只是看着他,半晌,像是终于看满足了,才笑道:“我带你去玩啊。”


 


说罢马车停了下来,郭德纲抬头一看,上面鎏金的四个大字——“梅苑餐厅”。


 


餐厅门口分列站着两排迎宾,看见于谦来了,一齐鞠躬道:“欢迎于少爷携友光临。”


 


于谦下车,将马鞭随手一扔,立刻有人捧过去,于谦这才转过身,小心翼翼地将车上的人扶下来。


 


迎宾们从没见过于少爷对谁这样体贴,忍不住微微抬眼,想一看美人究竟,看见的却是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男人,男人也不是不行,关键他长得也不如何出众啊。看见于谦转身,众人连忙低头,不敢再瞧。


 


梅苑餐厅是南京城最有名的饭店,就算是郭德纲在天津那会儿,也听到它的盛名,今天却十分奇怪,一路都不见其他客人。


 


餐厅共有六层,一楼大厅宽阔,装潢采用的是最时兴的西洋设计,圆形的厅堂外壁用的是落地玻璃窗,头顶一十八盏水晶吊灯,暖黄色的灯光透出来,剔透如同琥珀一般。从大门开始,铺着一条笔直的红色地毯,穿着燕尾西服的洋人一路迎着他们,地毯尽头竟是一部电梯。实话说这还是郭德纲第一次见真电梯呢。


 


电梯的栅栏关闭,缓缓往上攀升,郭德纲有些站不稳,小心地拽着于谦的袖子。等电梯外面的景象已经变成六楼时,于谦牵着他走了出来。


 


六楼使用的也是落地玻璃窗,一眼望出去灯火万千,南京城的辉煌夜景一览无遗,房屋鳞次栉比,仿佛没有尽头一般,街上的人群熙攘,个个脸上的神情都安宁而满足。这座千年古都仿佛凝结在时间的长河中,依稀能在它身上,看见六朝建康、南唐金陵的盛景。


 


郭德纲胸中激荡,在这里真正看到了被赞为“文学之昌盛,人物之俊彦,山川之灵秀,气象之宏伟”的“天下之枢”。


 


“怎么样,是不是比天津好。”于谦走了过来,他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托了一只酒杯,里面盛着暗红色的液体,芳香馥郁。


 


这是葡萄酒,郭德纲还是知道的,不过他一向不喝酒,现下酒气熏人,他微微往旁边移了一点。


 


这一点细微的动作被于谦捕捉到了,他把酒杯放在一边,自己也移过去:“其实我也不爱喝葡萄酒,我爱喝白酒。”


 


红酒白酒郭德纲都不喝,也没有多余见解可以分享,只好不说话。于谦并不介意,引着他往后走,餐桌已经布置好了。


 


郭德纲发现整个六楼只有这一张餐桌,几个服务生侍立在一旁,像是只为他们服务。


 


这排场有点夸张,郭德纲不禁问道:“今晚你请了很多人嘛?”


 


“不,”于谦笑道,他声音低低,磁得让人耳朵发麻,“只请你。”


 


他动作熟练,为郭德纲拉开餐椅,展开餐巾,虽然他未着正装,动作也漫不经心,却一举一动都透露着随性的优雅,让人忍不住想道,这可真是个矜贵的人物,从前在芦苇荡见到的,怕是他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吧。


 


被小心服侍着坐下来的郭德纲,调笑了一句:“于少爷带过多少女伴,才能这么熟练。”


 


于谦没说话,只是挑眉笑了笑,一定是餐桌间的烛光太过恍惚,郭德纲心跳都漏了一拍,慌忙低头摆弄餐具,不敢再与他对视。


 


空气不知为何变得灼热起来,郭德纲觉得脸上有些烫,赶紧找了个话题:“咱们吃西餐啊。”


 


“今晚不是。”


 


于谦微微侧脸,朝旁边点了点头,他垂着眼皮,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冷淡。服务生收到指令,打了个响指,大门后走来一列推着小餐车的人。


 


菜品被一一摆了上来,第一道是熬(nao)鱼,第二道是白灼皮皮虾,下面又上冬令四珍、软溜鱼扇、芙蓉鲜贝,各色花样流水一般的摆上餐桌,光是细八大碗就摆满了半个桌子。


 


这竟全是津菜,不过这样满满一桌,与这雅致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,不像是金陵梅苑,像是天津杂烩,或者是天津乱炖。


 


于谦道:“特意请来的天津厨子,你尝尝怎么样,合不合口味。”


 


他语气和软,和方才对服务生的冷淡截然不同。


 


“这么多菜咱们俩人哪里吃得完,”郭德纲看着这一大桌子,感到为难,“我还以为咱们就是来吃个梅苑盐水鸭的。”


 


“我现在觉着,梅苑的盐水鸭不好了。”于谦道。


 


“那哪里的好。”郭德纲本能的接了一句。


 


那边却不说话,郭德纲忍不住抬起头。于谦正抿着酒,察觉到对面的目光,举杯朝他遥遥一敬,郭德纲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,只好拿起自己的茶杯,也随便举一下。


 


这顿饭吃得时间很长,席间却没说什么话,郭德纲觉得这就是西式餐桌的缺点,两个人离得远,自然不好说话。


 


于谦喝了许多酒,他酒量不差,一杯接一杯的,也不见红面,更别说醉倒。


 


桌面上的菜没吃多少,几乎是原样送走,郭德纲心疼浪费这么多粮食,直到服务生说没动过筷的都会施舍出去,这才不往自己肚子里填了。


 


厅堂侧边有一个小阳台,可能是餐厅埋了地龙,郭德纲始终觉得身上闷热,到阳台吹吹风。


 


夜色渐浓,今夜天光甚好,万里不见薄云。明月如盘,月华如水,玉盘皎洁,水拂人间。恰逢冬至节日,秦淮河上放着点点花灯,远望好似耀耀星辰。那倒映在秦淮水的明月,被游河的船桨一拨,便摇摇晃晃,要坠落似的。


 


“想不想玩。”


 


于谦突然出现在身后,郭德纲被吓了一跳,本能地往旁边移了移。他这句话也让人奇怪,郭德纲问道:“玩什么?”


  


  


  
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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